作者: 刘浪
[ 有观察人士提醒,长沙市在管理方面对夜经济给予了较大政策倾斜和扶持,但要确保夜经济平稳运行,就势必要求行政投入较大的管理和服务力量,而大多数夜经济实体并不见得能获得与投入成正比的回报,这就要求政府在如何实现管理和服务的更高效上多动脑筋。 ]
“长沙人不要睡觉的吗?”这是很多外来客在见识过长沙的夜生活后最爱提的一个问题。长沙人当然一样是要睡觉的,但这里总给人一种“从不打烊”的感觉——不管多晚,大街小巷里总有营业的店铺;凌晨的酒吧、足浴店里还会有人排队等着消费;在午夜的五一商圈,打车排队能排200多号……
长沙已连续3年入选“中国十大夜经济影响力城市”,成为全国前十大夜游目的地之一,夜经济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张名片。
与很多夜生活丰富、夜经济发达的城市不同,长沙的夜生活不是“造”出来的,而是“长”出来——夜生活似乎是长沙一种悠久的传统和生活习惯,长沙人“爱玩”“会玩”的特性造就了旺盛的市场需求和蓬勃的竞争力,由此“自然而然”生发出强大的创新力。
第一财经“中国夜经济地图”调查第六站来到长沙,我们试图了解这座“来了就不想睡觉”“凌晨3点还堵车”的城市热闹背后的独特性、创新力和局限性。
火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陈钧是很难相信在长沙吃饭、娱乐还需要“找关系”的。
陈钧上一次来长沙已是十几年前,这次过来看看大学同学。他们在长沙河西的渔人码头的一家网红餐厅吃晚饭,同学告诉他,座位是提前一天预订的,如果是当天订座,很可能排不到号。
渔人码头是长沙夜生活的地标之一。这是一个紧靠湘江的欧式建筑群,最初的运营定位是想打造成一个奢侈品购物中心,后因招商离预期甚远而改为高端娱乐餐饮集中地的定位,最终,这里成为了长沙一个主要的“夜餐饮”聚集地,特色之一是长沙几家网红小龙虾餐厅都在此开了店。
陈钧他们就餐的聚味瞿记是长沙近年最火爆的小龙虾餐厅之一,一口气在渔人码头接连开了3家店,家家爆满、家家排队。陈钧稍作打听,发现当天晚上他们就餐的那家店排号到了300多号,这让他惊讶又不解,“又不是旺季,怎么还这么多人排队?”
公开数据显示,“晚8点”是长沙夜间消费的最高峰,较全国夜间消费的高峰时段晚了足足1个小时。但没有人能统计长沙的夜生活会结束在什么时候。
饭后,同学提议去泡吧,然后打电话“找关系”在河东的“野肆月球”酒吧“抢到了一个台”。
陈钧一度甚至怀疑同学是在“演戏”,“泡个吧还要‘找关系’?”但现场的火爆让他自嘲“少见多怪,见识浅”。那是长沙近年最火的酒吧之一,每晚有一两千人前往消费,室内室外都是满座,甚至产生了黄牛号,每个号300元~400元。
这样火爆的“夜经济”场景,带给甚少夜生活且对长沙不熟悉的陈钧极大的震撼。事实上,夜经济的火爆并非长沙的某一个商圈、景点所独有,这里的各个区都有一些夜生活的“爆款”和“网红”,而且业态丰富多样。
官方披露的信息显示,长沙目前已形成包括五一商圈、阳光壹佰凤凰街、梅溪湖(梅澜坊)街区、红星街区在内的四个国家级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集聚区,并在四个集聚区形成了各自的特色。
对陈钧这样的外来客而言,长沙的夜经济场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传奇故事,比如:一个开设于居民区、以摊档为主体的夜市,一晚上可以聚集高达10万的人流;摆一个摊一晚上能赚几万元;一根烤肠带火一个东瓜山;一家“腰部”夜宵店一晚上光吃出的小龙虾壳就以吨为计……
一系列数据对长沙夜经济进行了充分说明。
2022年长沙市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5235.56亿元,其中长沙夜经济零售总额占比达60%多。长沙新消费研究院统计,今年“五一”期间,长沙夜间消费占到全天消费总额的近七成。
美团、大众点评数据显示,今年“十一”假期,长沙的夜间到店消费规模占比超64%,“夜间游玩”搜索量环比节前增长228%;长沙21时之后的“深夜时段”消费同比2022年激增104%。今年以来,长沙夜游订单同比增长104%,环比增长332%,为名副其实的“夜生活之城”。
从酒吧出来后,陈钧在同学的热情“裹挟”之下又去吃夜宵。在这座“夜生活之城”凌晨2点的街头,陈钧看到还有人拖着行李箱在通街的霓虹灯下穿行,也见识到了网上传说的“凌晨堵车”的“盛况”。
源流
长沙人为何如此热爱夜生活?这里的夜生活为何如此丰富多彩?
面对这样的问题,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喜欢解释为习惯使然——长沙人骨子里就懂得享受生活,喜欢消费,包括夜生活——“向来如此”。
不过,长沙“习惯”和“传统”的夜生活只是在近30~40年时间才逐渐转变为一种经济形态。
“要说长沙的夜经济,那就必须说歌厅。”如今从事消费产业投资的老许曾是长沙一家中档歌厅的股东,见证了长沙歌厅文化的兴衰。
长沙的歌厅文化源于上世纪80年代,是长沙夜生活跃升的开端,也是“夜经济”的开始。在此之前,长沙的夜生活消费场所和其他大多数城市一样,主要就是夜宵摊店、电影院等。
长沙的歌厅有点像晚会,唱歌、跳舞、戏剧、相声、小品、魔术、杂技……各种文化娱乐形式汇于一台。这种形式一亮相就风靡全城,进而影响扩散至全省、全国,成为一种潮流和现象。“最火的时候,长沙歌厅的门票价比明星演唱会的票价还贵,大大小小的歌厅座位全满,(有的歌厅)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老许回忆,当时的歌厅至少有几百个座位,一般都是上千个,几家领头的歌厅动辄就是几千个座位,最多的达1万个。
歌厅这种业态在长沙红火了将近20年,不仅催化了长沙夜经济的发展,还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后来声名远播的“电视湘军”,便从歌厅文化中受益良多,《快乐大本营》等娱乐节目最初的创意很多就直接来自歌厅。湖南电视的兴起,又回过头助推了长沙夜经济的发展。
“某种意义上,长沙的夜文化与‘电视湘军’是相互成就。”老许说。
在长沙歌厅的半衰期,酒吧逐渐成为长沙夜经济的主流。长沙早期的酒吧主要是西式酒吧+歌厅的模式,演艺是一大特色。后又出现了“嗨吧”等模式。解放西路“酒吧一条街”也逐渐成形,长沙也开始逐渐形成不同的夜生活特色聚集地。
长沙夜生活、夜经济的特色由此逐渐鲜明,声名远播。而后,长沙夜经济多样化特色越发明显,茶颜悦色、文和友、野肆等一系列新消费品牌也从此发端。
老许说,湖南广电对长沙的三产起了非常大的促进作用,特别是包括夜经济在内的新消费。“长沙的歌厅文化、电视湘军、酒吧和夜经济,它们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和相互影响。这种相互影响和传承,使得长沙的文化更加丰富多彩,也为长沙的经济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长沙市政协副主席、曾在湖南广电任领导职务的陈刚在今年的一次演讲中说,先有湖南广电的娱乐网红,再有长沙消费网红,所以广电就是长沙“夜供给”最大的一个厂牌,是其供给链的首先发起方。
长沙新消费研究院院长张丹丹介绍,湖南广电的兴盛对长沙夜经济、新消费的兴起助力不小。这种助力,不仅仅是湖南广电自身黏性带来的消费品位提升,也不仅仅是“芒果台”的节目敢于挖掘各种消费品牌从而造就“网红”,更主要的是,传递了一种求新求变的内生力。
创新力
无论是曾经的歌厅,还是后来全国知名的酒吧,抑或如今业态多样的新消费,长沙夜经济不管如何迭代,创新始终是其根脉。
综合来看,长沙诞生的一众新消费品牌,大多都会“讲故事”,产品“有内容”,不少还会有较为明显的情绪价值特色。在张丹丹看来,当下功能性产品已经过剩,而内容型产品还较为稀缺,长沙很多新消费品牌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比如,五一广场的美食城寨、庙街等,就是将人们时常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中国香港夜市场景直接搬到了长沙。
野肆月球是在疫情中创办起来的一家酒吧,其创始人李先杰说,在创办前他就已经想好,必须开一家与长沙其他酒吧不同的店,于是,野肆月球成为长沙第一家平价自助式酒吧,以及第一家露营酒吧。更为重要的是,李先杰希望野肆月球是提供一种社交连接场景,“不要将我们当成传统意义上的酒吧——虽然它叫酒吧——酒只是其中的一种介质,你哪怕不喝酒,光喝一瓶水在这坐一晚上也完全没问题。”
开业当月,野肆月球就实现盈利,而长沙一些原本名盛一时的酒吧恰恰在疫情期间关张停业。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一处网红打卡点,除了其极具特色的巨型月球标识和露营场景以外,这家酒吧还有一大特色是一些父母亲会带小朋友去玩,“这根本就不是大家原来理解的酒吧,而是一个社交场、游乐场”。
美团发布的2023年酒吧指南中,长沙27家酒吧榜上有名,一批以Livehouse、小酒馆、主题夜店等为代表的后起之秀脱颖而出。
扬帆夜市则是另外一种求新求变。
2020年,借“地摊经济”风口,扬帆夜市着手对位于长沙市芙蓉区扬帆社区南北街长约300米、东西街长约270米的夜市进行改造升级,形成了湖南省第一家集市式夜市。
“夜市目前没有标准,甚至夜市就不被认为是一种业态。”扬帆夜市总经理李天勇说,改造升级的一个目标,就是希望以标准化运营管理夜市,把夜市这种经济模式形成标准化,手段之一就是信息化管理。“我们是全国第一家数字化管理的夜市。”
如今,扬帆夜市汇聚了357个摊位,涵盖小吃、水果、服装、百货等品类,夜市日均客流量达4万人,峰值可达10万人,年度接待游客1500万人左右,年均营业额约8亿元。扬帆夜市已成为湖南省规模最大的网红夜市。
“我们的定位是‘中国夜经济产业消费运营平台企业’”,李天勇说,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打通产业链。他们还培养扶植出了多位大V级网红摊主;推出了扬帆夜市国际美食节等外输IP,可以理解为“夜市的大篷车”或“快闪型扬帆夜市”,已与全国多地合作,效果非常好。
高热度下要冷思考
艾媒咨询发布的《2023中国夜间经济城市发展指数排行榜》显示,通过城市保障度、吸引力、便利度、消费力以及美誉度五项指标测评,长沙跻身夜经济城市发展指数前三。
无论李先杰还是李天勇,都认为政府层面的扶持是长沙夜经济红火的有力支撑。
早在2019年,长沙就印发了《关于加快推进夜间经济发展的实施意见》,明确提出要以打造“24小时城市”为目标,用3年时间规划一批与区域商圈发展相融合、具有带动辐射功能的特色夜消费街区,培育一批体现长沙文化名城、形成城市品牌的夜经济载体,建设一批具有区域标识度、多业态融合发展的夜经济场景。
2019年9月,湖南省首个“夜间经济服务中心”——长沙市天心区夜间经济服务中心启动,切实解决了夜经济时段政府下班后公共安全、市场监管等政务服务缺位的问题。随后,该区又建立夜间经济工作联席会议制度和区、街、社区三级夜间经济消费协调机制,开通 “夜间经济”公共服务热线,通过“夜间管家”“轮班驻点”“协调联动”机制,营造安全有序的夜间消费环境。
“长沙市以主动服务促进夜间经济发展”曾入列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创新举措通报,当地自豪地称之为“国家经验”。
2022年,湖南省首个由政府牵头成立的“夜间经济服务中心”在长沙落地,在夜间8点至次日凌晨2点营业,专门为夜间外出消费的市民、游客和商家提供保障服务。长沙目前有夜经济从业人员约100万,其中包括灵活就业人员。这些从业者为长沙夜间的30多个特色商业街区和4000多个夜间商场、超市提供服务。
有观察人士提醒,长沙市在管理方面对夜经济给予了较大政策倾斜和扶持,但要确保夜经济平稳运行,就势必要求行政投入较大的管理和服务力量,而大多数夜经济实体并不见得能获得与投入成正比的回报,这就要求政府在如何实现管理和服务的更高效上多动脑筋。
在扬帆夜市“网红”效应带动下,长沙甚至湖南省兴起了一大批集市型夜市,不少居民小区原本松散的夜市摊档都划归集中运营、管理。
不过,并非所有模仿和移植都能成功。比如,近日长沙就有一家规模达几百个摊位的集市型夜市关闭,运营时间只有短短七天。
在李先杰和李天勇看来,如果无法理解业态运营成功的真正内核,光照抄是没用的。
李先杰介绍,野肆月球火了以后,全国各地都有人来学习,有的回去就照着样子建——甚至有人直接连“野肆”的名字都一起盗用——但都没有成功的。而他们自己已经跨省建了几家新店,都不错。
在观察人士看来,“网红经济”有可能会造成正向假象,即一个“网红”的出现会造成整体都非常好的假象,比如有人看到野肆月球、扬帆夜市火爆,就认为该业态“随便捡钱”而盲目跟进。“网红经济”还可能带来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并且可能会遮蔽弱者或灰阶生存者的真实状态。怎么防范和消减这样的平衡差,需要冷静下来思考。